动物的居持「behavior」从来都不是一种对某物作为某物的把持「apprehending」。 ——马丁•海德格尔
1929-1930年冬季学期,马丁·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开设了一门课程,这门课程题为 《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世界·有限性·孤独性》。1975年,这是他逝世的前一年,当他把课程文稿付梓出版时(这篇文稿最终于1983年作为《海德格尔全集》第29-30卷面世),他在卷首题献辞中致意欧根·芬克,他追忆芬克曾“多次表达期许:这部讲稿应先行于其他所有课程出版”。对作者而言,这无疑是种含蓄的强调,这种强调昭示了他本人对该课程曾赋予——且依然赋予——的重要性。在理论层面,这种时序上的优先性有何依据?为何这部讲稿理应先于全集计划中的其他四十五卷课程出版?
答案并非显而易见,这不仅仅是因为,这门课程乍看起来与标题并不相符,而且还是因为,这门课程完全不像是一个对“第一哲学”这门特殊学科的那些根本概念的导论。这门课程首先以近两百页篇幅深入剖析“深度之无聊”「profound boredom」 这一基本情调「fundamental emotional tonality」,继而转向更加宏大的探究:动物与其环境的关系,以及人类与其世界的关系。
通过动物的“世界-阙如”「poverty in world」(Weltarmut)与人类的“世界-构造”「world-forming」(weltbildend)这一对照,海德格尔试图定位此在的根本结构——此在的“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 ——相对于动物的独特性,进而叩问「inquire」那种从生物「living being」中生产出来的,伴随着「with」人类的“敞开性”「openness」的起源与意义。众所周知,海德格尔始终拒斥那种人的传统形而上学定义,这种定义将人视为“理性动物”「animal rationale」,即,拥有语言(或理性)的生物「the living being」,这就好像人之存在可以经由一些将某物加之于“纯粹生物”「simply living being」之上的手段「means」而得到规定。因而在《存在与时间》第10节与第12节中,他力图揭示:此在所特有「proper to」的“在-世-存在”这种结构,何以总已「always already」在一切生命概念(无论这种概念是哲学的还是科学的)中被先行放置「presupposed」——以至于后者事实上总是「in truth always」“通过一种剥夺性诠释”「privative Interpretation」 方才达成「achieved」,这种诠释开始于前者。
生命是一类特殊存在者;但是从本质上看「essentially」,它唯有在此在中才可达及。生命的存在论只能经由剥夺性诠释「privative Interpretation」达成——这种诠释规定了:如果存在着诸如“最低限度的生命”「mere-aliveness」[Nur-noch-leben]这类东西,那么情况将会如何。生命既不是一个最低限度的“在-手-之物”「being-present-at-hand」,也不是此在。恰恰相反「In turn」,通过将其视为某种(存在论上无边界的「indefinite」)生命附加「plus」他物,此在在存在论上永远得不到界定「defined」。$^{1}$
1929-1930年的讲座在主题上所要质疑的,正是动物与人之间的这种关于预设「presupposition」与指称「reference」、剥夺与增补的形而上学游戏。与生物学的比较——在《存在与时间》中仅用寥寥数行便被草草了结「liquidated」——如今,为了以一种更为彻底的方式思考单纯活着的存在「the simply living being」与此在「Dasein」之间的关系,而又被重新提及。然而,恰恰正是在此处,问题「issue」『la posta in gioco』将其自身的决定性呈现了出来,由此,将这些讲座先行于其他所有讲座出版这一要求也变得明朗了。这是因为,在课程那冷静的散文所启显的动物与人之间的深渊——以及同时存在的独特邻近——之中,不仅动物性「animalitas」变得全然陌生,动物性显现为“那最难思之物”;而且,人性「humanitas」也「also」同样显现为某种不可把持的缺席之物,人性被悬置了起来,仿佛它处于一种“不-能-遗留”「not-being-able-to-remain」与一种“不-能-离席”「not-able-to-leave-its-place」之间。
海德格尔外置「exposition」的引导性线索「guiding thread」由这个三元命题组构成:“石头是世界-无有的[weltlos];动物是世界-阙如的[weltarm];人是世界-构造的[weltbildend]。”由于石头(无生命存在者)——鉴于它缺乏「lacks」通向其周遭事物的任何可能通路——被迅速搁置一旁,海德格尔便可以从中间命题入手开始他的发问,他立即着手探讨“世界-阙如”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棘手的难题。这里的哲学分析完全朝向「oriented toward」当代生物学和动物学研究,特别是汉斯·德里施「Hans Driesch」、卡尔·冯·贝尔「Karl von Baer」、约翰内斯·穆勒「Johannes Müller」的研究,而最重要的是穆勒的学生雅各布·冯·尤克斯屈尔「Jakob von Uexküll」。事实上,不仅尤克斯屈尔的研究被明确描述为“哲学从当今的主流生物学中所能采纳的最富成果之物”,而且这些研究对讲座中的那些概念与术语的影响,甚至比海德格尔本人在他写下自己用以界定「define」动物的“世界-阙如”的那些词语「words」时所意识到的更为深远,这些词语所表达的正是尤克斯屈尔用术语「terms」——环境「Umwelt」和内部世界「Innenwelt」所意味着的东西。$^{2}$海德格尔将那个被尤克斯屈尔定义为“意义负载者”(Bedeut-ungsträger, Merkmalträger)的东西,命名为das Enthemmende,去抑者「disinhibitor」;他将那个被这位动物学家称为Umwelt,环境「environment」的东西,命名为Enthemmungsring,去抑环「disinhibiting ring」。海德格尔的Fähigsein zu,对……能-在「being-capable of...」——这个术语区分了器官「organ」与单纯的机械手段「means」——对应于尤克斯屈尔的效果器官「Wirkorgan」。动物被封闭在其去抑者的圈「circle」中,这就仿佛,根据尤克斯屈尔的观点,它被封闭在那些界定了其知觉「perceptual」世界的少数几个要素之内。正因如此,如同在尤克斯屈尔那里一样,“当[动物]进入到「comes into」『一段』与他物之间的交持状态「relation」之中时,[它]只能撞到「come upon」那个‘触发了’「affects」『它』并因而展开其‘能-在’「being-capable」的东西。一切他物都先天地「a priori」无法穿越「penetrate」那个环绕动物的环。”$^{3}$
然而,正是在他对动物与其去抑环『之间』交持状态的诠释之中,以及在他对交持这种存在方式的发问「inquiry into」之中,海德格尔远离了「move away」尤克斯屈尔,以便「to」阐述一种策略「strategy」,藉由这一策略,对“世界-阙如”的理解与对人类世界的理解同步前行「proceed at an equal pace」。
动物所特有「proper to」的存在方式「manner」就是拘持(Benommenheit)「captivation」,『正是」这种存在方式界定了动物与去抑者『之间』的交持状态。在此,海德格尔通过一个反复使用的词源学意象「etymological figure」,将几个术语之间的交持状态引入讨论「put into play」:benommen(被拘持「captivated」、被晕眩「stunned」,但也同时被持离「taken away」、被阻滞「blocked」)、eingenommen(被吸取「take in」、被吸纳「absorbed」)以及Benehmen(居持「behavior」)。这些词全都回指「refer back to」动词nehmen,持「to take」(源自印-欧语词根**nem*,意思是,去授予「to distribute」、去指派「to allot」、去指定「to assign」)。由于动物在本质上被拘持并被全然吸纳进它自身的去抑者之中,因此动物无法真正地持行(handeln)「act」,也无法在与去抑者的交持状态中自行持立(sich verhalten) 「comport itself」:动物只能居持(sich benehmen)「behave」。
一般而言,作为一种存在方式「manner」,居持(Behavior)唯有基于动物在其自身之中的吸纳「absorption」[Eingenommenheit]才有可能。我们将动物所特有的「specific」“自我-临在”「being-alongside-itself」——这种“自我-临在”与那种作为一个人格「person」而自行持立「comporting」的人「man」之本己性「selfhood」[Selbstheit]毫无关系「has nothing to do with」——这种在其自身之中的吸纳,在这种吸纳中,每一种居持都是可能的,界定为拘持「captivation」。动物唯有被拘持「captivated」于其本质「essence」之中,才能有所居持「behave」。...... 拘持是如下事实的可能性条件:依其本质,动物只在某个周遭中居持,而绝不在某个世界中居持「behaves within an environment but never within a world」。$^{4}$
为了给拘持(这种状态永远无法向世界敞开自身)提供一个生动的例证,海德格尔回指了「refers to」(先前由尤克斯屈尔所描述)一个实验:在实验室里,一只蜜蜂被放置在一杯盛满蜂蜜的杯子前。倘若一旦蜜蜂开始吮吸,『我们就立即』将其腹部切除,它仍会快乐地继续吮吸,此时,蜂蜜从其敞开着的「open」腹部「abdomen」中清晰可见地流淌了出来。
这有力地证明了,蜜蜂根本无法意识到「recognizes」过量蜂蜜的在场「presence」。它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甚至也意识不到其腹部的缺席「absence」——尽管后者本应更加密切地接触它。毋庸置疑,蜜蜂对这一切都毫无觉察;无论如何,它仅仅持续着本能活动[Treiben],这恰恰是因为它未能意识到大量「plenty」蜂蜜依然在场。相反,蜜蜂仅仅被食物所持[hingenommen]「take」。这种“被持”「being taken」唯有在一种本能性「instinctive」的“朝向…”[treibkafies Hinzu]「toward…」中才有可能。然而,这种在如此驱迫之中的被持也同样排除了任何对现成在手之物[Vorhandensein]『进行』认知的可能性。恰恰是『动物』被其食物所持,使得动物无法抱持「taking up」一个高于『食物』且『与食物』相对『而立』的位置[sich gegenüberzustellen],动物无法将食物作为对象来把持。$^{5}$
正是在此处,海德格尔对那种沉沦所特有的敞开性特征提出了发问,并由此开始勾勒出「carve out」一种近乎人类与其世界关系的否定性镜像:蜜蜂究竟向何者敞开?当动物与其去抑者交持之时,它究竟与何者相遇「meet」?
他继续戏耍着动词持「nehmen」的复合构造「forms」:在此我们并不持有「have」一种把持「apprehending」(vernehmen),而仅仅持有一种本能性的居持「instinctive behaving」(benehmen),这是因为,“将某物把持「apprehending」为某物这种可能性被彻底阻持「withheld」[genommen]于动物之外「from」,这种可能性并非仅仅在此处「here」、在此时「now」被阻持于动物之外,而是在如下意义上『被阻持于动物之外』,即,它‘完全未被给予’「not given at all」”。$^{6}$如果动物是被拘持的「captived」,那么这正是因为这种可能性已经被彻底从中持离「taken away」了。
因此,动物的拘持「captivation」[Benommenheit]『便』指出了:对每一『种』将某物作为某物之把持的本质性「essential」阻持[Genommenheit]。由此可得:既然阻持「withholding」是一种被…所持[Hingenommenheit]「being-taken by…」,那么动物的拘持便刻画「characterizes」出了那个特别的存在方式,藉由这种存在方式,动物将其自身与他物交持,同时,这种可能性被阻持于动物之外——或者『这种可能性』被从动物之中持离[benommen],正如我们或许同样也会说的那样——『这种可能性』将他物自身作为「as」全然如是「such and such at all」,作为「as」某个在手之物,作为「as」一个存在者而向他物持立「comporting」并与他物交持「relating」。而恰恰正是因为这种可能性——将它所交持之物把持为「as」某物——被阻持于动物之外,动物才能被如此全然地「utterly」为他物所持。$^{7}$
由此,藉由动物的阻持,海德格尔否定地将存在引入到了动物的周遭之中,在这之后,他于该课程的那些最为紧致的「densest」章节之中,试图更加精确地界定「define」:动物在其拘持中所关涉「refers」着的特殊存在论状态。
存在者们在动物的拘持「captivation」中并未朝向动物的居持「behavior」启显[offenbar],存在者们并未被解封「disclosed」,而正因如此,存在者们也同样未被封闭「not closed off」于动物之外。拘持伫立于这种可能性之外。我们『甚至』不能说:存在者们被封闭于动物之外「closed off from the animal」。这是因为,仅当存在着某种敞开的丝毫「at all」可能性时,才会如此,无论这种可能性多么微弱「slight」。而动物的阻持则本质地将动物放置于可能性之外,『这是一种』存在者们可以既向它解封「disclosed to」,又对他封闭「closed off from」『的可能性』。说“拘持是动物性的本质「essence」”,也就意味着:动物本身从不伫立于一种朝向存在者之可启显性的潜能之中「animal as such does not stand within a potentiality for revelation {Offenbarkeit/rivelabilità} of beings」。无论是其所谓的周遭,还是动物自身,都未被启显为存在者「Neither its so-called environment nor the animal itself are revealed as beings」。$^{8}$
在此,困难便从这样一个事实中涌现了出来,这种必须被把握「grasped」的存在样式「mode」既非解封「disclosed」亦非封闭「closed off」,因而,处于与其交持之中『这种状态』「being in relation with it」『便』无法被正确地「properly」界定为一种真实的「true」交持,『也无法被正确地界定』为一种与彼携行「a having to do with」。
由于动物在其多重本能活动中被不停地驱迫,这种驱迫基于其拘持「captivation」,并且基于其抓拿「capacities」之总体,『因此』动物在根本上缺失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动物既无法与那个它自身所是的存在交持,也无法与那些异于其自身的存在者交持。这种永恒的驱迫使得动物仿佛被悬置于它自身与其周遭之间,同时,一者「the one」与异者「the other」都未被经验为「as」一个存在者。然而,这种对任何朝向诸存在者之启显「revelation」的潜能的非-持有「not-having」,这种被阻持于动物之外的朝向启显的潜能,同时『也』是一种被…所持「being taken by」。我们必须说:动物确实处于与…的交持之中,其拘持「captivation」与居持「behavior」确乎展现出了一种向……的敞开「openness」。向何者『敞开』「For what」?我们该如何描述那个在被持于本能拘持的驱迫这一特定敞开中所突然撞见「encounter」的东西? $^{9}$
对去抑者的存在论状态更进一步的界定导向了世界-阙如作为动物的根本特征这一命题的核心。不能去与-彼-携-行「have-to-do-with」绝非单纯的否定:事实上,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敞开构造「form」,更准确地说,『它是』一种同时永远不会将去抑者去蔽「disconceal」为一个存在者的敞开。